在数码时代,很多人已渐渐离开阅报和听看电视新闻的习惯,走入刷手机短视频的网络洪流。网络生态中,点击率和流量多寡直接带来经济效应,这会不会生成更多真伪难分的信息?社交媒体平台的推送,让大家陷入回音室效应里,如何自拔?什么是‘奶头乐’效应,它又创造了怎样的新一代受众?这期的实况报道,《联合早报》通过小调查和访问,探讨网络世界受众的偏好与趋势。 中学生洪嘉怡(15岁)是网络生态里典型的“奶头乐”效应消费者。“奶头乐”(tittytainment)来自于英文“titty”(奶头)与“entertainment”(娱乐)两词的组合,泛指能让人着迷、又低成本、能够使人满足的低俗娱乐内容。 对洪嘉怡来说,三分钟到五分钟的视频,已经算是长视频。“我刷TikTok的时候,只要觉得无趣,就会刷到下一个视频。” 实际上,她的信息来源主要都是短视频平台Instagram和TikTok。“我在短视频上看全红婵跳水,也通过短视频观看黄循财总理的国庆群众大会演讲。”虽然她仍会出于兴趣去阅读较长的文章和书籍,但只是偶尔为之。至于日常的纸质报章或电视新闻,她几乎不会接触。 “奶头乐”效应是新闻传播步入全媒体时代下的产物。《联合早报》日前征集的122份网上调查问卷,证实了这一点。 84%受访者说,自己通过Instagram、脸书等社媒平台获取信息。按这些平台的受众程度排名,Instagram最多,有74%,脸书居二(43%),YouTube第三(39%)。纸质报章或电视电台的选项,落在这些社媒平台之后。 《联合早报》的网上调查对象以年轻人为主,约半数受访者年龄介于13岁至24岁,40岁以上者占三分之一。不论哪个年龄层,社媒已成为大部分人获取信息的主要来源。 这个结果并非意料之外。果壳网CEO兼未来光锥科技基金创始合伙人姬十三(本名嵇晓华)说,“奶头乐”效应是现代网络用户的常态,用户追求更娱乐化、更短、更易让人沉迷的内容。 多名受访青年都指,即使关注主流媒体账号,也不一定会阅读整篇新闻报道。在竞争激烈的社媒平台上,不仅文本和视听内容越来越短,用户的集中时间也变得更短。 有人说,这与现代人时间碎片化的作息不无关系,常在通勤时或睡前的十几分钟,刷消闲或娱乐口味重的视频。 在北京大学读书的新加坡学生张颖(21岁)说:“我在碎片化的时间,看碎片化的内容。” 姬十三说,“奶头乐”效应的网络生态现象,促使平台的产品经理和视频创作者,努力设计不让用户跳出视频的内容。 “这些平台利用产品和交互设计,创造了一个顺应人性的系统,让用户沉迷,这本质上是普通人很难对抗的。” 短视频简洁明了,娱乐性强,无须花太多精力消化。但新加坡国立大学传播及新媒体系副教授彭丽珊博士担忧,这种偏向可能把非常严肃的课题淡化,或 “娱乐化 ”来吸引眼球。最终,公众可能无法很好地理解,或变得麻木不仁。 而且,在人工智能生成式技术的加持下,生产内容的作业方式出现天翻地覆的改变。从寻找素材到发布内容,人人都可以成为“作者”,“新闻”创作的门槛近乎不复存在。 国人信赖本地主流媒体 社媒成发掘新闻信息源 这种趋势迫使传统媒体做出改变,除了注册多个社媒账号,也投入大量人力物力进行转型,像美国历史悠久的《纽约时报》,最近宣布把焦点从印刷版报纸转向数码。 《联合早报》约30年前就已涉足数码世界:在1995年创立早报网(www.zaobao.com),是全球最早上线的华文报,主要面向中国大陆;2013年另设以本地受众为主的网站www.zaobao.com.sg;2022年再开设面向其他地域的国际版网站www.zaobao.sg/global,根据受众所处地呈现贴近兴趣的内容和独特视角。 社媒平台崛起是否代表传统媒体会没落,国大传播及新媒体系副教授彭丽珊博士认为不尽然如此,因为社媒会逐步成为发掘新闻的重要信源。 “记者利用社交媒体来了解公众对热门问题的关键想法和观点,也用社媒来发掘有新闻价值的话题。” 例如,巴黎奥运村提供的巧克力玛芬(muffin),因挪威泳将克里斯蒂安森(Christiansen)的一条视频,火爆社媒平台。这之后,其他媒体纷纷在网站转发,称克里斯蒂安森为“玛芬男孩”。这则娱乐性高的新闻持续发酵,一些媒体如英国的《独立报》,之后还跟进报道,测评售卖巧克力玛芬的面包店。 《联合早报》调查也发现:在社交平台上,用户对本地主流媒体的信任度遥遥领先——八成用户会关注本地主流媒体的社媒账号,像zaobao.sg、亚洲新闻台。 另有约56%用户关注本地另类媒体账号,如慈母舰;57%用户关注外国和国际媒体账号。 南洋理工大学黄金辉传播与信息学院研究生和继续教育副主任吴浩然说,这个结果不让人意外,过去类似调查也证实,本地主流新闻媒体仍然是本地人最信任的新闻来源。至于非新闻类的信息如科技、美妆等内容,主流新闻媒体较难与博主或自媒体抗衡。 彭丽珊说,正是这份信任,传统媒体必须不断探索和尝试创新,争取全媒体时代的用户。 以《联合早报》和其所属的新报业媒体华文媒体集团为例,经营社媒超过10年,在脸书、X(前称推特)、Instagram、TikTok、YouTube、WhatsApp、微信、小红书、微博、B站、抖音等 14个社媒平台上,设有多个账号,当中有专用视频和模因(memes)吸引年轻人的纯社媒产品如HeyKaKi(“嘿卡奇”),充分利用各个社媒的特性扩大覆盖面来呈现可靠信息和内容。 实际上,年轻用户不排斥深度内容,重点在于质量。张颖说,有较长的空余时间,她会专注看完一些知识科普类的长视频,因为它们的质量比短视频等碎片化内容更高。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内容。” 从事媒体科普事业20年的神经生物学博士姬十三,一言道出这个时代网络生态面面观。在日新月异科技的洗礼下,每个时代凝合出的特有精神风貌,会产生不同的内容。待全面进入人工智能时代,更新的交互模式和内容形态可能颠覆现有认知。 确认偏误——更易相信己见 忽略矛盾信息 分享和点赞,这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网络生态“指尖”功夫,蕴藏着不容忽视的巨大力量。 延伸阅读 实况报道:中国游学团杀到 谁家欢喜谁家愁? 实况报道:新仲全球提供仲裁服务 处理争议有良方 专业创新获好评 《联合早报》调查发现,受访者在决定何时点赞、评论或转发社媒内容时,超过四成是基于内容的重要性,三成则是因为内容有趣或好玩。 人人可随时随地生成、传递和分享内容的方式,引发了一个令人担忧的现象——“确认偏误”(confirmation bias)”,即人们基于固定思维,会更容易相信支持自己成见的观点,而忽略存在矛盾的信息。 受访学者说,信息传播和社交互动的深度交融,形成了“无分享不社交、无社交不分享”的媒介文化。尤其是新闻来源和社交圈子的重叠,大大深化了确认偏误行为,人们喜欢看与自己观点相近的新闻,包括错误和虚假信息。 来自台湾的27岁大学毕业生蔡宜伶是典型的网络新一代,平时靠着Instagram、连我(LINE)等兼具社交和传播属性的媒介看“世界各地”发生的事。曾在美国和中国大陆生活的她发现,这个“世界各地”,随着她的个人兴趣爱好、社交圈甚至地理区域,有所差异。 她以巴黎奥运会上女子拳击冠军林郁婷引起的性别争议为例,一些有名气的西方名人如《哈利波特》作者JK罗琳、马斯克、特朗普等在社媒发声,经不断转发和分享后,引发无数用户针锋相对,各持己见;JK罗琳后来更在舆论压力下,删除一部分相关敏感贴文。 对此,蔡宜伶说,“大家所处的网络空间不太一样,看到的报道是片面的,人们也不会特地去查证,因此更容易被误导”。 国大政治系副教授庄嘉颖形容社交媒体为“封闭式”的舆论环境——在封闭环境中,网民难以保持客观理智,不少人被动地卷入认知战和信息战。“炒作不实或有偏差的信息,往往是为了制造和带动认知,产生社会或政治效应,包括分化或两极化。” 国大社会学系副教授陈恩赐也有同感。他说,以传播观点为目标的社交,强化人们的集体观念,导致他们采取极端的立场,因为“社交媒体上的互动,不仅让用户分享观点,也会以此试图说服其他用户”。 确认偏误外,网络生态的另一现象是真假难辨或舆论两极分化,特别是针对持续动荡的国际局势,媒体报道、关键意见领袖的发声,更容易左右民间情绪。 社媒用户真的如此易受摆布吗? 《联合早报》的小调查发现,情况并不尽然。 早报调查:三种情况下大部分用户会核实社媒新闻 大部分用户在发现信息来源不可靠(30%)、标题夸张或具有误导性(28%)、或是新闻有争议(18%)时,会核实社交平台上看到的新闻和言论。 受访青年也指,自己会特意寻找多元视角,以了解新闻的方方面面。 在中国留学的新加坡学生张颖(21岁)认为,客观事实对自己极其重要,“网民只想输出自己的想法,对其他人的观点或真相,并不感兴趣。我不觉得社媒适合进行理智的讨论,除非是知识科普类内容。” 她平时刷抖音和哔哩哔哩等中国社媒平台,也观看YouTube视频。遇到主观色彩较强的新闻,或涉及多方言论的内容,会花时间上网查询关键词,阅读更全面的报道。一来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二来也避免认知与事实出现偏差。 蔡宜伶也说,社媒导致人与人的沟通出现隔阂,甚至放大个人的偏激行为。“我觉得必须用多元角度看待事件,保持自己的理性判断。” 有趣的是,《联合早报》调查发现,刷到具争议话题时,45%用户选择默默关注,既不会评论也不会转发。 这符合网络生态的常态,南大学者吴浩然说,事实上,大部分社交平台用户是“潜水者”(lurker),希望保持匿名身份和隐私。 “他们不希望因为发布了看起来难以理解、具有争议、分化或煽动性的内容,而受到网民评判或引起争议。通常,有趣或琐碎的发文,公认是无害的,不会招致负面反应。” 回音室效应——身陷同温层里不自知 21岁的新加坡大学生黄思洁,四年前果断选择“戒掉”社交媒体,注销社交媒体账号,改从各大媒体网站获取新闻,如《海峡时报》《纽约时报》和《卫报》。 “我发现,社交媒体会强化个人的偏见,因为系统总是会推送你最常看的内容。” 常刷短视频的洪嘉怡也观察到,自己的页面推荐,通常都是自己爱看的内容,如动物视频,“我不太介意,因为确实符合我的兴趣”。 国大计算机学院KITHCT讲席教授蔡达成受访时说,通过大型语言模型和数据分析技术,用户的浏览和点击记录会被录入平台推荐系统。“平台也会根据用户的社交信息、加入的论坛或社交群体,了解用户的兴趣。” 这种“猜你喜欢”的推荐系统,让社交平台不断在界面呈现与每个用户相关的内容。 吴浩然教授说,算法推荐系统或会形成“过滤气泡”(filter bubble),也称同温层。人们只能阅读自己喜欢的话题,其他话题会被排除在推荐页面之外。“这可能导致人们对时事话题的共同认知越来越少。” 脱离社交媒体环境,黄思洁却不认为自己完全走出信息回音室。“即使没有社交媒体,如果我们始终与社会背景或意识形态相同的人相处,我们仍会处于某种回音室之中。” 庄嘉颖赞同说,在没有足够公共教育、核查机制和其他约束下,不仅是社交媒体平台,广播和平面媒体带动风向的潜力也不容忽视。网络和社交媒体只是让不同想法更快更广地分享,包括强烈的民族或国族主义在内。 陷入“回音室”里的不仅仅是年轻人。陈恩赐说,虽然年轻人的批判性思维尚未成熟,较易受影响,但对自身立场认同感的寻求,各年龄层皆有。 应对回音室效应,用户必须有意识地丰富信息来源,对社媒内容存批判,并利用各社媒的快和广特性,囊收各方信息和评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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